Prologue 序章 瑰麗的乳白色殿堂盡頭,陳列著太陽王國歷代的王族雕像,以及他們的棺木。 他支開身旁的侍者,獨自站在陰冷的地穴內,盯著其中一座石像。 西奧多並不畏懼陵墓,他葬送過許多人的未來,有時候,已經死去的反而好應付。一旦開始習慣以後,你自然而然能找到與死亡輕相處的距離——例如隔著一紙公文、一道印鑑、一件法案——他不得不承認,當數百條人命的命運,只需透過幾張羊皮薄紙就能決定的時候,反而會使價值失去了應有的重量,淪為公事公辦的麻木過程。 但他從來不認為那是冷血,而是必要的冷靜。 冷血的人不會心懷悲傷,不會惦念逝去的靈魂,或是在墓前佇足,凝視那刻下歲數的文字。每當西奧多望著碑上的銘文,總會有股強烈的情感湧入體內,有時痛苦、有時懷念,或是參雜著更多無法言喻的情緒,不論那是什麼,都足以使他難受。 他日漸蒼老的手握緊權杖,指尖輕輕在杖上敲打,夾帶紋路的雙眼細讀碑上刻著的名字——「威廉」——前一任國王威廉被刻成雕像,持劍跪在石碑後方,肅穆的五官充滿威嚴。 西奧多總認為那並不完全符合威廉的性格,卻又覺得這樣也好。 「兄長,還記得你最後一道諭令嗎?」他勾起一抹微笑,在雕像前悄聲開口,這顯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,那抹笑容會有多僵硬難看,西奧多自己也明白得很。但他仍努力嘗試。 「時間過得太快了,我本來以為這會是段難熬的過程,沒想到一轉眼就過了十四年。威廉,我每年都到這裡與你敘舊,應該也夠了吧?」 他猶豫了會兒,伸手將一朵白花放在威廉的陵墓上。 「就這樣吧。我知道你在等我兌現最後的諭令,所以這次,是我最後一次私下來看你,在這之後……」 西奥多的聲音停了下來,因為他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,正好侍從由入口走來,回盪的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,西奧多立刻抿起唇,恢復嚴肅的表情。 「攝政王殿下,公主正往這裡來,似乎想要見您。要請她梢等嗎?J 「無所謂,我和她提過我的行程。讓她進來吧。」 西奧多挺直背脊盯著石碑,沒多久,年輕公主的身影悠然出現,她身上的純白長裙以金線繡飾,正好與那頭金髮相襯,與衣襬一齊輕盈飄動,像是照亮了這座陵墓。 西奧多曾經也擁有那樣閃耀的銀髮,如雲間落下的一道月光;但在繁忙的公務操勞下,現在他只剩下滿頭灰絲,像是蒙上一層灰霜,眼角也刻著紋路,再不復以往年輕力盛的模樣。 「王叔!我在城堡裡找了好久,才想到您在這裡。又在和我父王敘舊嗎?」她雙手擺在身後,臉上帶著稚氣未脫的笑容,晃著身子環顧四周。 「噢,是啊,一年了。而且妳也快成年,我想,威廉應該會想聽聽這一年來妳做了多少好事。」西奧多持續敲著手杖,掃視安潔莉亞的面容,這次他的笑容自然,也真誠許多。 「好極了,我能待著嗎?就快成年了,我也想跟父王聊些心事。」她微微偏頭,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。 「呵,那我就幫妳跟威廉多美言幾句吧。」他刻意放柔聲音,朝安潔莉亞伸出手。「來吧,好孩子,站過來點。」 她沒有半點遲疑,溫順地走向西奧多身邊,任由他的大手搭上肩膀。 「在妳的父親、我的兄弟面前起誓,安潔莉亞,我會為妳舉行一場盛大的成年禮。宴會將持續三天三夜,酒杯隨時會被侍女斟滿、樂團日夜輪流替妳演奏、人民隨著彩花起舞,高聲歌頌妳的名字。」他垂下眼簾,彷彿那場盛宴已經展現在眼前。 「聽起來真令人期待……」 「當然,那些與抱怨有關的話題,在妳進來之前我就說完了。」西奧多揉著她的頭,一副她仍是十歲孩子的模樣。 「然後呢?我需要做什麼?」安潔莉亞挑起眉毛瞄了他一眼,潔白的臉頰 浮現淡淡的紅暈。 「妳什麼都下川做,只要乖乖享受宴會就行了。」 「噢……嗯,我問的不是那個。」安潔莉亞抬起頭,聲音緊張,卻又難掩興奮。「我說的足成年之後的事。王叔,您覺得我該對人民做些什麼?」西奧多這才重新睜開眼,偏頭望著她。 「妳覺得要做什麼?」 「南方的圖騰塔夫……我聽說王叔一直在處理與他們的紛爭。」 「是啊,不過真奇怪,我不記得自己有和妳提過熊族的事。」 「抱、抱歉,是我自己去問的。就連城堡裡的侍女都比我消息靈通,總有些過意不去。」她尴尬地垂下頭,聲音也漸漸轉弱。 「我可以理解。但是就我的觀察,安潔,妳以前對這些事並沒有興趣,也沒有要參政的意思,現在卻突然提出來了?怎麼回事?」西奧多低頭摸著她的頭,困惑地皺起眉,那副模樣讓眼前的女孩稍稍退縮了些。 「——我希望去跟熊族談和,請他們別再攻擊我們的礦場。」她細聲說著,深怕一個用詞不慎便會引來西奧多怒斥,她還刻意補上一句。「王叔,對不起,我只是想了解這個做法的可能性。」 他笑意稍斂,心頭一沉,搭在安潔莉亞肩上的手也悄悄拿開。 「安潔,妳曉得熊族是如何對待我國人民的嗎?」西奧多的聲音變得不再親切,而是嚴厲又謹慎,像在大殿上接見人民時的公事口吻。「不管是武器或是做為能源,我們對晶礦有大量的需求,而熊族正是看準這點,不是阻欄貨車,就是攻擊我們的礦工,甚至擴大地盤向礦工擅自宣示主權。」 「我、我知道……但我聽說盜礦問題……」 「到底是盜礦,還是他們擅自宣稱所有礦山都是他們的領土?」西奧多的語氣帶著嘲弄,並不是對著安潔莉亞,而是當他談論到熊族時的一貫反應。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當初動工挖礦之前,我們早已派人與熊族討論過領地問題。妳要是肯去翻翻地圖,就會發現熊族活動的範圍迅速擴大,甚至刻意只佔據礦山的位置。」 「嗯……這點我知道。不過熊族的人口也大幅增加,所以自然會有擴張需求……」 「所以妳覺得那些野蠻的半獸生物,可以恣意妄為、破壞與我們的約定嗎?妳打算完全忽視太陽王國內的人民需求,而去迎合熊族的索求無度?依我看,熊族可不是一群能夠用常理溝通的生物。他們終究是野獸,孩子,妳可不能忽視這點。」 「是、是啊!所以才要——」 「安潔,妳或許不明白那些野獸的語言,但那些野蠻的熊族人絕不是為了需求,他們是企圖反過來控制這些晶礦,並用此來向王國要脅,我不能任熊族人這樣予取予求。」西奧多打斷安潔莉亞的聲音,眼神中微微帶著責難。 「王叔,正是因為這樣,我才覺得談和的做法更加具有意義。您說的那些我當然都明白,但我也想幫上您的忙。」她露出哀怨的表情,雙手輕輕貼上他的手臂。 看見她那模樣,西奧多低吟一聲,原本的怒火也消了大半,隨之而來的情緒是疑惑——雖然熊族並不是最嚴重的麻煩,但他沒想過安潔莉亞會主動談起政事——他擔任攝政王至今,安潔莉亞鮮少對政務提出意見,幾乎都交由西奧多處理,就算提了意見,也多半是像此刻天真無知的言論。 通常只要西奧多說到這個地步,安潔莉亞就會知難而退,然而這次的她卻一反常態,比以往更加執著。他又開始敲打權杖,這次的節奏更顯出他的心浮氣躁。 「那麼,妳應該也知道,我很早以前就派人去談和過了。」他清清喉隴,讓自己的表情盡量像個親切的王叔。 「我、我知道。」 「結果是失敗的。」 「是的,但是……」安潔莉亞停頓了會兒,緊接著說道:「我們只試著談了一次。我想再努力一次,好好與熊族人溝通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為什麼?」她微微訝異地複述了遍,彷彿西奧多問了個十分奇怪的問題。「我只是認為,現在跟熊族劍拔弩張、鬥爭不斷的狀況可以停止,能締造更多和」 「安潔。」西奧多轉過身,這次他著實憂心地嘆了口氣。「妳還不明白我的意思。如果妳想說服我,就得拿出比這更多的東西。出使的人選呢?談和破裂後的應對呢?妳不能沒有準備就輕率說出這種話。」 「我——我願意負責。我甚至能親自去熊族會晤他們—!」 「孩子,妳把這些事想得太簡單了。如果妳親自去會面,他們反而容易把妳押做人質,到時候我該如何對威廉交代?他們向我抵抗了十年,又有什麼理由放過對付妳的好機會?」 「唔,是沒錯,可是...」 「沒什麼可是。這很明顯不是妳的強項,安潔,妳不能大剌剌走來,突然就說妳想要做些什麼,細節與過程卻不經深思。在議會上不行、在人民面前不行、在我面前也不行。」他忍不住再次板起臉孔,一手下意識施力捏緊權杖。「剛才那些話如果是由我的臣子說出口,我會在眾人面前教訓他的愚昧,所以,親愛的小公主,做一些符身分的事吧,總比像現在痴人說夢來得好。」 安潔莉亞刷白了臉,看得出來她已經沒有半點興奮之情,而是害怕地低下頭,又回到原本溫順沉默的模樣。這讓西奧多滿意地點點頭,原本嚴肅的氣氛也緩和下来,他重新伸手撫摸她的頭。 「對不起,我搞砸了。對嗎?」 「唉,抱歉,看來我也累了……我很高興妳想替我分擔工作的心情,但是慢慢來吧,往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討論。妳不需要這麼急著表現。」他的口氣溫和,見安潔莉亞點點頭,臉上卻沒有放鬆之意。 「王叔,可是我覺得已經……沒時間了。J 「什麽?」 「我前幾天做了一個夢,夢見自己年紀還小的時候,父王他——就像雕像刻的一樣,年輕又溫柔——親手摘下王冠放在我的頭上,結果王冠太大,反而變成項圈掛在脖子。」她的指尖貼著頸子,彷彿那冰冷的金屬觸感仍殘留在身上。 「喔……很有意思。」西奧多歪著頭,視線悄然停在威廉的雕像上。 「他笑著說,沒關係,以後長大就戴得穩了。」安潔莉亞抱起胸口,嘴角像是勾起溫暖的笑容,卻又害怕地抿起唇。「我才意識到,或許他說的是那道最後的諭令。」 聽見這句話,西奧多立刻瞇起眼,默不出聲。 「在這以前,我從未正視過成年禮的意義,我期待宴會、舞蹈、那些慶典,但是王叔,現在我不曉得自己是否有資格戴上那頂王冠。所以……我想試著去瞭解,試著處理政事,我想……我想開始認真瞭解您現在替我所做的事。」 「原來如此,看來威廉也特地到夢裡祝賀妳了。至少還算是個好夢,總比像我老是做惡夢好吧?」 「啊,王叔也覺得是父王在祝賀我嗎?」安潔莉亞貶眨眼。 「不,那只是好聽的說法。畢竟在我看來,小公主只是因為成年禮的緣故,終於意識到自己在政治上什麼都不懂,過於自責而做了這場夢——嗯,但我相信不管是誰,肯定都比較喜歡前者的說法。」 「王、王叔!我不是要您取笑我才說這些的啦!」安潔莉亞羞愧地漲紅了臉。 「孩子,我對妳的照顧難道有少過嗎?放心吧,我不會放妳獨自面對的。」說完,他不忘笑了一聲,半開玩笑地問:「或者要讓王叔繼續執行這些事也行。處理了大半輩子的公文,突然要我退休,也真不曉得該做什麼好。」 這句話或許在某些臣子聽來像是逾矩,但他明白安潔莉亞絕對不會介意,更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有所指。 果然,她思索了會兒,像是真心在為西奧多的處境為難,最後還是抬頭認真說道:「不,我不想成為王叔的累贅,我願意試試看。我也有我的理想,例如幫助貧民窟的孩子、解決與其他獸人的鬥爭,讓更多人都能在王國得到幸福。」 「原來如此,難道妳是嫌王叔做得不夠好?」 「不不不,王叔已經做得很好了!但如果再加上我的幫忙,不就能讓國家變得更好了嗎?」她一邊歪頭,露出燦爛的笑容。 那抹笑容讓西奧多心情複雜。 他盡可能不用冷酷又無情的方式教育公主,也不讓學士教導她政治或辯論,好讓安潔莉亞即使成年,仍能保持那片純真的赤子之心——他一度將此視為自己得意的成果,甚至透過她的溫暖多少慰藉自己——沒想到如今卻顯得棘手了。 如果安潔莉亞就這樣坐上王座’真不曉得她會丟出多驚人的政策,想到這點,西奧多只覺得頭疼。 「好吧,之後如果妳還有什麼想法,不如先來找我討論吧,我會盡可能地指導妳。」 「可以嗎?」 「可以。」西奧多瞥了她一眼,笑意漸深。「但妳最好做好準備功課再來跟我討論,否則我對威廉的抱怨又要變多了,祢也不想看王叔在這裡對先王們嘮叨一螫天吧?J 「拜託不要!我絕對不會讓王叔失望的!」她欣喜地笑出聲來,對於自己竟然沒被責罵而鬆了口氣,立刻張開雙手主動抱住西奧多。 「唉……」被抱著搖晃的他苦笑起來,「好了,妳特地跑來陵墓這裡,只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?妳沒摘外頭的花來獻給威廉?」 「啊,花!」安潔莉亞如夢初醒,立刻撩起裙角跑向入口。「急著跟王叔說話,差點就忘了——我馬上去外頭摘一朵回來,等等我!」 西奧多的聲音略顯不悅。「安潔,儀態……」 她像隻受驚的小動物立刻慢下腳步,恢復優雅的姿態慢慢走上石梯。當她一離開西奧多的視線範圍後,他聽見她又慌慌張張地跑了起來,腳步聲急切地消失了。 西奧多望著安潔莉亞的背影,忍俊不住。 有時他總會暗嘆,這孩子果真繼承了威廉的血脈,就連這些小動作也像極了她父親,而不是成為西奧多.,他回過頭來,目光複雜地停在雕像肅穆的五官上。 「安潔真是可愛的孩子,看來我把她照顧得太好了,偶爾還會被她騎到頭上來,真教人頭疼。」他先是揚起寵溺般的苦笑,牽動臉上的細紋。「這十四年來我養育她、照顧她、指導她……而你只能透過夢境與她對話,威廉,你會羨慕我嗎?羨慕我還活著?」 他彎起眼角,沉思著,假裝期待雕像能夠有所回應。 同時,他的思緒也遠繞回安潔莉亞出生的那年……